我身在此地,感慨万千。每一次到甘肃,我都满怀敬意,在这里首先不是我来讲什么样的文化道理,而是向这块热土深深致敬。在这块地方的中国文明有我们致敬的理由。
看到“富民兴陇”这四个字,我就想到,这陇原大地就是当年的丝绸之路必经之处。这条路,从西安、洛阳开始,穿过河西走廊,到达新疆,沿着绿洲一直向西。在班超的时候,这条路终于第一次抵达欧洲。
在甘肃,我们追溯文明的辉煌。有多少人的梦想,跟今天的中国梦一脉相承。如果说中国梦的核心,我的理解是,每一个百姓的“家国梦”汇聚在一起,才是今天这个“国家梦”。那么,我们还有多少雄心壮志能像当年的这些人?公元73年,能够重新接续这条丝绸之路的班超,在当年是什么样的家室,什么样的梦想?作为班彪之子,他和哥哥班固、妹妹班昭,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这样一个史官世家出生的子弟,要投笔从戎,从他进入西域,出使鄯善、于阗,一路走过去,出入22、23年间,在他手里收复了西域五十多个国家归汉。其实,一个人到底能为国家做多少事?这就是一个人为这个时代承担起来的使命。我们今天仍然叫做汉民族,我们使用的是汉语,书写的是汉字,但是,大汉雄风,今天还能触摸到吗?大汉,它是家国一体的梦想,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不能辜负那个时代。
玉门关这个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汉武帝开始的。那个时代的一个个关口,从地理环境上讲,比现在不会好只会差,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萧瑟。但是这里的物资出入,得益于一条璀璨的丝绸之路。那个时期的甘肃,无论从文化上,还是军事上,是何等重要的地方。
今天,我们重新来打造华夏文明传承创新区,我觉得现在这个战略定位,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去,我见过很多地方建设华夏文明示范区,但是咱们叫传承创新区。有传承,有创新,它意味着我们仅仅复制一些化石和保留了一些文明遗址、遗迹是远远不够的。这个民族真正的灵魂,是要靠创新燃起一种蓬勃的激情和自信。我一直在想,像班超那样一个文人,心中仗的是什么?那是有一种笃定不移的信念。所以在今天,怎样去完成一种创新,取决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真正认识脚下这片热土。
我每一次到敦煌,都会感慨万千,流连忘返。从20多岁到40多岁,我一次次到这个地方,20多岁看见的是生命的震撼,我可以涕泗横流,膜拜在这里。但是在40多岁时,在这里看见的是慈悲。我已经不敢大呼小叫,只是静静地倾听千年之声。想一想,敦煌,何其大也,何其盛也!历经十个朝代,留下的这492个洞窟,45000多平方米的壁画,2000多身彩塑,我们曾经用心去一一地摸索。每一次进敦煌,都觉得似乎来过,又从未抵达。2013年8月,我又去了敦煌,后来写了一篇小文章,我说人世间有很多美好的相逢,大家总是感慨相逢恨晚,但其实也有一些相逢是相逢恨早。我曾经在20多岁就以为我到过了敦煌,但是,当一个人年龄渐长的时候,却发现生命还没有准备好与它相遇。所以,不可能真正懂得它。那里的慈悲,深度融合的信仰,我们静下心来看过吗?
大家都会记得涅槃佛的那个洞窟里的壁画,我们都记住了涅槃佛,那种法相,那种庄严,但是仔细看过涅槃经的故事吗?自印度开始,涅槃经的故事里,只有在这里多了一段,就是佛祖涅槃升天之后,他的母亲赶来了,哭着,觉得儿子为何就这么走了。于是,佛祖复苏,醒来为母亲讲经。安顿了母亲之后,再度涅槃。两次涅槃的故事,其实融合的是中国人的孝道。本来印度佛经中没有的故事,却在我们的壁画上,它活着,它传下来了。
什么是中国的文化?我们的文化不是照搬,也不是固守着原来的东西。中国文化真正的生命,就是创新。为什么华夏文明在今天传承之后还要创新呢?最大的生命力在于它的融合,在于不同文明在这里焕然一新,生机澎湃。所以我在涅槃佛的故事面前,唏嘘不已。什么叫“孝”?这个字上面是“老”字头,下面是“子”,从文字的演化,从甲骨文开始,孝就是孩子的背上驮着老人,“子承老也为孝”。所以,孩子一定是在下的,老人一定是在上的,孩子要侍奉老人。而侍奉就够了吗?孔子的学生,当年就问过他什么是孝,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如果老人活得没有尊严,没有敬意,你能叫“孝敬”吗?孝敬,是内在有敬意,外在有孝心。我们的孝心能到什么份上,能让涅槃的佛祖醒来把母亲安顿后才升天?这是什么,这是中国文化的创新。所以我现在进敦煌的洞窟,总是希望在里面待的时间长点再长点。那里不许照相,我只能用眼睛和心记下越来越多的故事。
我过去没有在壁画中发现那么多人惟妙惟肖的神态,比如说维摩诘辩经,这样一位辩才无碍的人物,辩得佛祖前弟子们纷纷不敢来接招。最后,只有大智文殊菩萨来了,大智文殊在他面前稳稳地举起两根手指。我们看一看现在的各个题材,各个不同洞窟里的辩经故事,能看到的维摩诘,倾着上身,看似言辞咄咄。我们就想,在今天这样一个需要很多机会证明、辩解的时代里,有多少人都是维摩诘的这幅面容。但看一看文殊菩萨,端坐狮子座上,一言不发,不二法门。你会发现,佛陀的真正智慧是跟中国文明中的很多道德融合为一的。孔子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但“刚毅木讷,近仁”,一个人不一定要辩才无二,一个人也不一定非要急于证明和言说。有的时候,你的端庄仪态,透露出来的就是最大的智慧。所以有人曾经跟我讨论过,说你那么喜欢敦煌,总爱讲里面的佛家故事,可他们都是教人消极的东西,对现在来说没有多大的现实意义。
我们守着敦煌,真的应该想想,中国的传统文化对我们到底有什么样的现实意义。就说我们了解的四大菩萨,在敦煌壁画的经变故事、彩塑中,为什么排在第一位的是大智文殊,第二位是大行普贤,第三位是大悲观世音,第四位是大愿地藏王。仔细想想这个排序,像不像我们一生或这一年遇到的所有事?一个人面对一个变化的时代,社会结构在变,周边环境在变,自己心里的很多选择也在变,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我们这里为什么有“富民兴陇”的大讲堂,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学习?人最需要的首先就是智慧,不明辨是非,就不可能有行动。看大智文殊为什么排第一,为什么受到恭敬,就是因为他的智慧,是给自己开清了是非之路。有了智慧,接下来就需要“知行合一”。所以,排第二位就是大行普贤,是需要行动度众生的,光有智没有行,只是一个空想家,当梦想成为理想的时候,才接上了地气。如果只停留在天边,那只是幻想。
当然,只要有行动就会有挫折。当千难万险,挫折、委屈、苦难、不公平全压在你身上,你还行动吗?这个时候,四个菩萨中为什么老百姓最认可的就是观音菩萨了,就要有慈悲之心。大悲恰恰是基于人生的悲怆,他的悲悯之心以包容开启我们向前走的力量。所以人的这种真正佛陀慈悲,是为了让我们往前,去走到第四个菩萨那儿。地藏王是大愿,再去发宏愿,在世界上再给自己一个新起点。你需要新的智慧,让你看清新的道路,需要新的行为,建立新的功勋,在苦难面前需要更博大的慈悲,安顿自我,平衡世界,再去发下一个更伟大的宏愿。
我们怎样理解佛陀世界,也就是今天我要和大家沟通的主题,就是我们的创新。
什么才是我们华夏文明真正的创新,我看到了创新区的十三板块,每个板块都有各式各样任务的分解。我们做了这么好的战略,板块落实到了单位,落实到了项目书,而我们每个人的头脑在板块中是什么位置?可以说,在这个使命面前,我们每一个人的头脑其实都是创新的发动机。今天我很荣幸,面对的都是甘肃各级的掌门人,我们这么多领导,我们的头脑都变成创新发动机的时候,我们能做出多少业绩呀!大家可以想一想,当年,班超也是一个人,玄奘也是一个人,有多少历史的奇迹就在这一个一个名字之上。中国人爱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所以,立志要高。眼界越大,起点越小;目标越远,动手越近。这个远近大小,形成的就叫格局。我们在今天总说,谁谁工作有局限性,思想有局限性。什么叫局限,局限就是自我的格局太小,为其所限。我不认为局限性是领导找麻烦,或者是同事跟你竞争,我认为局限就是自个儿的“局”太小了,自己困住自己。
如果说,我们今天真正站在创新的角度上,向这片文明致敬,那么我们有理由重新去绵延当年文明从这里发轫的时候它的那些灵魂和精神。当文明发轫的时候,我们的西部,就在我们周边,它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态度。可以说,当“两河”流域文明最早成长起来的时候,它是一种典雅的文明,但缺少一种彪悍之风。但是我们这里的文明从最早成长起来到如今,是一个英雄气概一直都没有断层的地方。今天的中国人,提起东部,想起的是发达的经济,提起西部,或许在经济上乏善可陈,已经不复丝绸之路当年的辉煌。但是,谁都不能否认,西部仍然是中国人,特别是英雄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永远的精神家园!
提起东部,你也许知道的是小桥流水,杏花烟雨;提起西部,你想起的是大漠孤烟,想起的是那些戍边英雄们留下的夙愿。有多少人像陆游那样临终时候感叹:“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他一生想的都是那些“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他的匣中宝剑,空空有声,他最后只能留给孩子一句话“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是什么,这是不老不死的英雄魂魄。
西部的风物,没有小桥流水的优美,但是这里有过多少奇观!我们想一想岑参写的送武判官的诗,想一想这个地方那样一种“胡天八月即飞雪”,那样一种“北风卷地白草折”,想一想“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大如斗的石头乱走,除了在西部,还能在哪里见这样的奇观。那样一种“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想一想压在人心上的家国责任,想一想这个冰天雪地里冻不住的英雄魂魄。这个地方连红旗都可以冻住,“风掣红旗冻不翻”。其实这一切一切,我们今天心里还去追慕吗?
中国的文人,都有很多梦想,其中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就是“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文人一直希望用手中的宝剑去干什么,“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这是李白的诗。李白从十几岁就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都没有讲他是书剑飘离,他甚至连书都不带,但是他是“仗剑去国”。大家看中国人说“剑啸长空”,说“琴心剑胆”,他们的宝剑一直都是我们精神上闪着凛凛寒光的一个装饰。中国人这种彪悍的英雄之气,是从西部来的。多少文人说出李贺那样的话:“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原来没有几个人是愿意做书生的。像班超那样不甘的人,转身就成为武将。所以想一想,中国过去的能耐。我有时候读到这些人,总是想,我们的精神真的比他们成长了吗?我们今天的人都越来越细分化了,我们干每一行的人都在专业技能上越来越精细了。但是,我们今天流行一个词叫“跨界融合”,今天跨界的都是企业家,我们有多少文人,有多少官员,在自己家国建业的浩荡时代里,能够像他们一样跨界呀!所以那个时候的中国人,我一直觉得从西部带出了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这就是我说西部的边塞诗一直都是中国一个不老的大诗派。
边塞诗里,人打仗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真英雄可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走出去,就没有想着再生还。因为他们还有比生命更尊贵的东西,那就是名誉、尊严,和他们的家国梦。所以我一直觉得,从这个意义上讲,西部也许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我们这种华夏文明传承创新区,能不能把这个地方开发成每一个中国人寻根的地方?
我们今天说,什么叫故乡?故乡不一定是你的出生地,也不一定是你的籍贯地,苏东坡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叫做“此心安处是吾乡”,大家看看这7个字说得多好,一颗心能够安定的地方就叫我的家乡。苏东坡这一辈子很倒霉,一直都在被贬官,他到晚年的时候说“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就一直流离失所被贬官,但是每贬到一个地方,你看他那个“此心安处”的日子是“菊花开日乃重阳,凉天佳月即中秋”。今天地上开菊花了,说明是重阳,大家可以去登山。今天挂圆月了,说明到中秋了,大家可以出去喝酒了。所以,有花、有月是人间好时光,哪怕它在穷乡僻壤。这才是孔夫子说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一个人到一个地方,心能安定了,这就是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