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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名春:廖名春先生印象记
2016-01-20 14137

廖名春先生印象记

慕堂

 

】本文载《孔子文化》第六期。

【廖名春先生简介】著名学者、易学家,清华大学历史系暨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秦汉学术思想史与出土简帛研究,著有《周易研究史》、《帛书易传初探》、《新出楚简试论》、《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郭店楚简老子校释》、《出土简帛丛考》、《周易经传十五讲》、《中国学术史新证》等学术专著,另有重要论文200余篇。

【访谈缘起】

采访廖先生其实是“蓄谋已久”的。自《孔子文化》创刊以来,我心中所设计的“名家访谈”的计划足够小刊十数年访谈之用,廖先生自然是其中的一位。而能够采访到这些名家,自然需要机缘。有时,觉得渺不可及的事,偏偏在不经意间就可以实现。这次访问廖先生就完全是出于偶然的机缘。

今年5月中旬,全国首届和圣柳下惠学术研讨会在新泰召开,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学院是本次会议的承办单位之一。我与忠强师弟先期前往,参与会议接待事宜,我校其他学者次日抵会。路上,听说有清华大学廖名春教授时,我还在想恐怕他不会来。我们负责与会学者到会登记,从早上到晚上,一直没见到廖先生的影子,我想我的推测是对的,不免有些怅然。孰料,第二天大会时,廖老师真的出现在会场。合影结束后,互相打招呼,我们和廖先生攀谈起来。我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能否借此机会,对廖先生进行一次访谈。

认识廖老师已经四五年了。这数年中,几次陪同杨师参加学术会议,经常能与廖师见面,所以也熟稔起来。这次访谈,由我拉着海鹰、忠强,和廖先生在新泰荣峰国际酒店一楼大厅,每人拉一把藤椅,天南地北地闲谈起来,当然由于有访谈的目的,所以差不多还是以学术的理念与方法等问题为主。不久,天津师大的李瑞兰老师亦加入,后来人数一时达十数人,团团围坐,笑声不绝,感慨叹息声亦不绝于耳。如李瑞兰教授谈到在苏州先秦史学会理事会年会上,人们对比伍子胥所修苏州城与今之苏州城水系,建国后人们沉浸于“改天换地”的革命思维中,将两千多年发挥作用的苏州城内水系予以改造,结果两千多年安然无恙的苏州在近数十年内发生了数次水灾。我们不能不对古人的智慧所折服,我们也不能不对今人的“无知与傲慢”表示鄙弃。这些话题,自然大家都有兴趣。本来,此次访谈准备有录音,但是,录音工作却未曾做好,加之大家沉浸在谈笑之中,竟然忘记了记录,致使现在我不得不用这种不是访谈的方式来记录这次访谈。这是我们深以为憾也应该向廖先生道歉的!

【“荆楚才”与“东北虎”】

廖先生是湖南武冈人。自古以来,人称“惟楚有才”,廖先生可算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他的学习履历看上去很是辉煌:武汉大学的文学硕士,导师是著名音韵训诂学家周大璞、宗福邦二位先生;吉林大学的历史学博士,导师为著名历史学家金景芳先生;西北大学历史学博士后。其工作单位更是令人艳羡的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那里可谓“名家云集”。但是,廖先生却曾在给我的一封信中提到,他原来也是一个不起眼的学校的专科生,教了七年中学之后,才考到武大,毕业后又在湖南省委党校工作,直到1989年才考上吉林大学的博士生,跟金景芳先生走上了自己心爱的学术之路。其勤奋与刻苦加之天资聪慧,才成就了今天的闻名海内的廖名春。

当代先秦史学界,卓然名家者多,如我们熟知的金景芳先生、徐中舒先生、赵光贤先生、胡厚宣先生、王玉哲先生、李学勤先生等,他们不仅自身成就不凡,而且培育弟子众多,且多为当今学界才俊。金老因寿登期颐,故其弟子弥众,这只消翻检《金景芳学案》便可知晓,金门之分量不可低估,于是我们青年学子经常把金门弟子誉为“东北虎”。廖师虽为南方人,但其魁梧的身材,在人看来分明就是东北大汉,而且其成绩与名声都十分了得。论其学术,廖先生无疑已崭露大家的风范,从荀子到易学,从传世文献到出土简帛,在在显示出其深厚的学术功底和敏锐的学术洞察力。读其论著,你会被其磅礴大气所深深吸引,受益匪浅。

【“两条腿”与“一条龙”】

其实,正是这种从语言文字学到经学、史学的全方位学术训练成就了廖名春先生的学术事业。他说:“我于1985年考取武汉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生,师从周大璞、宗福邦教授,专攻文字、音韵、训诂和古籍整理之学,初入章(太炎)、黄(季刚)之门,如果说我现在在思想史和简帛研究工作中有些独到之处的话,这应该归功于我在武大受到的这种训练。”“我觉得我的优势可能在于:与专做古文字的学者相比,我有学术史、思想史的问题意识;而与一般做思想史的学者相比,我能够自己做释文,占有第一手资料。”

廖先生的成名主要是由于对马王堆帛书《易传》的释读。众所周知,马王堆汉墓帛书在学术史上的意义难以估量。尤其是其中的《周易》经传更具有极其重大的价值,李学勤先生曾经多次指出了这一点。但是帛书残破甚为严重,拼凑、释读十分不易,虽几易其稿、多番修正,至今仍不能说完全隶定无误。但是,从整体上评价,廖先生所作的《易传》释文,其开拓性谁也无法否认,其释文水准也是众所公认的,虽然个别地方仍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但是他为学界提供了一个基本准确、大体完整的释文,我们怎么能不感谢他呢!只此一点就足以写入学术史。况且,廖先生的学术又非帛书《易传》的释文整理所能涵括的。

廖先生对自己的学术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说:“表面上看,我似乎是专门做考据的,事实上我确实对实证有特殊的爱好,但我也很注重义理。我在义理和史观上深受我的博士导师金景芳先生的影响。金先生是举世公认的中国经学与古史大家,他的很多观点关系到中国文化的大本大原,但由于金先生在论证中一般用的是传世史料,尤其是经书,而经书自疑古大潮兴起以来一直很受怀疑,所以金先生的观点经常引起争议。我认为争议只有通过进一步的实证才能解决,所以我在博士毕业以后,在考据方面做了较多的工作。”

正如其弟子德良兄所说,廖老师是两条腿走路,不像很多学者是单腿走路。我想这是的论。因为自己数年来也学习研读帛书《易传》,所以对廖师的贡献更是深有体会,对其学术理路也是感触良多。从其进行简帛文献的整理考释来说,他主要是考据家,汉学的功夫;从其进行易学与荀学的研究,他又是一个义理家,宋学的功夫。从一个角度说,廖先生学术的“两条腿”,一是简帛文字学,一是易学。但从内理说,更应当说是“实证考据”与“思想义理”的双管齐下。

廖老师曾经说其研究是“一条龙”的方法。以易学来说,他是自己动手搞释文,然后从思想义理方面予以阐发。这样的学术素养自然使其具有了很多优势,也因此学术成果才能那么丰硕。

【“走出疑古”的健将】

廖老师自称,他在学术理念上主要是追随李学勤先生的“走出疑古”的思想。其实,这种对疑古思潮的反思,并非李先生一人的理念,金老及金门弟子亦对此多有反思批判。所以毋宁说,廖先生正是秉承了金老和李先生共同的学术理念。从廖先生的文字中,你会发现一种锐气,刚气,雄纠纠,气昂昂。有人说,廖先生好辩,我也多次在学术会议上见识过,更多的则是耳闻。但我觉得,用孟子的话来形容非常贴切:“予岂好辩也哉,予不得已也。”虽然廖老师的湖南口音影响了他的观点的传播,尤其是在会场上,但观其气势,却十分令人钦佩折服。有一次在关于出土文献的会议上,我亲眼见到他“舌战群儒”的精彩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我当时就想到了“傅大炮”,于是我私下将其尊称为“廖大炮”。当然,我是不敢当面说的。

他说:我认同李学勤先生“走出疑古时代”的理念,我的很多研究都是追随李先生深入下去的,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如在对待冯友兰的“释古”问题上,我与李先生的看法就有出入。我认为不能高估冯友兰“释古”说的意义,冯的“释古”较胡适的“疑古”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与王国维的“证古”对待“历史旧说”的态度基本不同,王国维是在基本肯定“历史旧说”的前提下,以“地下之新材料”对“历史旧说”进行补充和修正,而冯友兰“释古”的基本倾向还是“疑古”。

廖先生对“疑古学说”的批判更是令人叹服。他那句“疑古思潮之下,中国传统文化的典籍几乎被一网打尽”(大意)的话,广为人知。他往往能抓住疑古学派的致命缺陷,一语中的,切中要害。他对顾颉刚、钱穆、冯友兰等先生学术观点和思想理路的剖析,都十分精到。他对当今疑古学人在出土材料面前的“步步退却”进行过深刻的批评。至今还有学者沉迷于疑古的迷雾之中。当西汉的出土文献出土后,把某书的成书就推到汉代;当战国时期的文献出土之后,又把该书的成书推到战国,等等。但就是不思悔改,不反思疑古辨伪学自身是否存在问题。正如我们开玩笑说得那样:只有孔子时代的墓葬挖出六经,他们才相信那是真的。前天还看到一篇题为《疑古时代真的应当走出吗》的文章,其观点正是我们所讥讽的。读来令人哭笑不得。

廖先生正是从自己的学术实践中,得出了自己的观点,而不像某些史学理论家,根本未曾研究上古史,而居然能对“疑古”“走出疑古”等说发表宏文,其实这样一来,我们的古典学研究真的会“走向堪忧”啊!所以,廖师曾经感慨地说,与其相信近代这些所谓“学术成果”,还不如相信司马迁的记述。这当然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信古,而是经过认真的学术实践和对比所做出的抉择。

廖老师说:“我在研究方法上力求三点:一是从微观入手,探讨学术上的重要问题;二是坚持出土材料和传统文献的互证,不是简单地以出土材料来否定传统文献,而是走以出土材料与传统文献相互证明的路子,努力以出土材料为突破口来诠释传统文献;三是严守学术规范,不做没有新意的工作,观点和论据都以求新为务,对待别人的工作,都要尽可能地予以尊重。”他举例说:“如‘大器晚成’这一句,陈柱读作‘免’,帛书本亦作‘免’。而郭店简(乙本)则写作‘曼’,一般将之释作‘慢’。我认为,这个字应读其本字,训为‘无’,‘晚成’当解作‘无成’。解成‘曼’(无)与《老子》原文的其它几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就对应起来。”从这一字的训读,就可以发现考据学的魅力。

【评点学术与指示门径】

大学者之为大学者,除了其自身的学术成就之大之外,还要有提携后学,奖掖后进,点拨治学门径,以使薪火相传。于是,我们也要廖先生具体指示一些对后学有用的治学方法与门径。

廖先生说:“我们这代人是从‘文革’过来的,很多人对孔子缺乏最起码的感情。提到孔子时就是‘孔老二’,我去年去我们县里的一所重点中学,上面写着:学而时习之——孔丘。(林按:敝县一中树有一孔子像,理应称道,然所题刻名字竟为‘孔丘’,大煞风景,据说还是校长自孔孟之乡购回的。)这很可能看出对孔子的感情。现在很多时候不是把孔子看作我们的文化祖先,而是当作‘统战’的对象。我们的学术研究受‘汉学’的影响太大,在研究中过多地考虑汉学家的评判标准。汉学家怎么想,汉学家怎们做,我们就要怎么想,怎么做。只讲客观,如果是搞计算机、搞物理化学那还有道理,可如果来搞儒学,就太不合适了。可是不要忘了,我们不是美国人,不是法国人,我们与他们的立足点是不同的。

他说:“对中国哲学和思想史史料的分析,必须注意字同义异和字异义同问题。以前讲以小学入经学,以经学入史学,就是说治传统学问要有小学和经学的修为,乾嘉学者就是这样的。我们做的是一个专门的学术领域,需要一些专门的知识,没有这些专门知识的储备,我们很难读懂文献。这就是文字、音韵、训诂等方面的修为。我今天讲柳下惠的‘和’不是和谐的意思,而是‘和气’,因为孟子讲伯夷‘清’、柳下惠‘和’是有一层批评的意思在里面的,要正确理解这一点,就得靠小学。我对柳下惠的字的判断,(林按:廖师否定了柳下惠一字‘季’的说法,认为展禽,字获,是对的。)也是靠小学训诂。我们这个学问必须有专门的训练,也有一些特别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研究哲学、研究康德要懂德文、要懂希腊文、要懂拉丁文;研究西域文化要懂梵文等。研究中国古代文史之学就要懂文字训诂。但现在很多人搞颠倒了,研究儒学不是从四书五经读起,而是读康德,读黑格尔、读海德格尔,读得再好也只能是研究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的专家,决不会成为儒学专家。儒家是中国文化的产物,只能用中国的方法来研究。所以大家读书,一定要将中国的学问,也就是文字音韵训诂学好。我们搞文字音韵训诂要在实践中不断地提高,不能学了而不会用。例如有些音韵学家专业造诣很深,但却不能解决古书上的具体问题。我们要有问题意识,要能用它来解决具体问题。其实要入门也很容易,把王念孙的《读书杂志》好好读读,看他们是怎样解决问题的。我们做学问就是要解决问题的。”

当我们询问廖先生治学经验的时候,廖师给我们指示了许多,但他更强调要有“问题意识”,他说:“我们做研究工作就要有问题意识。不论读什么书,都要发现问题,要在研读中发现问题,不能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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