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荀子并非真正儒家
我在新书发表会上介绍《孔子辞典》时,忽然心血来潮,谈起当前推广国学的三项挑战。本文先说明第一项最大的挑战,就是:要超越两千多年的帝王专制对儒家思想所造成的扭曲。
所谓儒家,是指由孔子创始,经孟子发展而成的一套思想,又称孔孟之道。儒家有两个核心观念:一是人性,二是天。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句话肯定人的主体性与能动性。「仁」字不论如何理解,总是包括「行善」在内,由此可知,行善全在自我的抉择,并且天下之事也只有行善是自我的能力与责任,其余皆不免涉及外在条件的配合。孟子进一步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又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人只要真诚,则必生恻隐之心,然后会主动行善。依此为标准,再有荀子所说的「性恶」,意在强调人的生物本能与原始欲望,并明白批判及反对孟子的观点。荀子之说实已偏离了儒家。
再看「天」概念。孔子认为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并且主张君子要「畏天命」,他在六十岁时所做的也不是「耳顺」,而是「顺天命」。孟子相信天可以平治天下,并且,天要降大任于某人,则会进行一连串的考验,使此人「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再成就一番事业。相较之下,荀子怎么说呢?他以天为自然规律,因而宣称「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意即:与其推崇天而思慕它,哪里比得上把天当作物来畜养而控制它?与其顺从天而赞美它,哪里比得上掌握自然界的变化次序而利用它?这种说法,姑且不论其是否合理,实已去孔孟甚远。
由此可见,荀子不能代表儒家思想,也无怪乎他会教出两位法家人物,就是李斯与韩非。那么,在秦始皇以下的两千多年帝王专制中,究竟有没有儒家思想?清末参与戊戌变法的六君子之一谭嗣同说:「二千年之政,秦政也;二千年之学,荀学也。」可谓一语道破。帝王专制在本质上无异于秦始皇的政治,而二千多年的所谓儒家,其实是荀子的那一套儒家。学者常以「阳儒阴法」一语描述中国政治传统,确实有其根据。
二,帝王专制造成扭曲
接着谈到本文重点。帝王专制对儒家思想的扭曲主要显示在何处?我们立即想到两点:一是三纲五常,二是科举考试。
首先,三纲五常并非儒家思想。三纲是指: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五常是指:仁义礼智信。先谈三纲。儒家所重视的是「一本」,认为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所以只有「父母与子女」这个系统是普遍而必然的。譬如,有人问孔子何不从政?他的回答是「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也就是以孝悌为政治的根本。当然,人不能没有君臣关系,但此一关系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是非必然的及非普遍的,因为人可以辞官或隐居。至于夫妻关系,则古代有离婚的各项规定,因而也谈不上绝对及普遍的要求。
孟子说得更清楚,他宣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这是明显的相对伦理观,又怎么可以说是「君为臣纲」?
至于五常,则是把「仁义礼智」与「信」组合起来,这又涉及新的问题。「仁义礼智」四字并列,自然是孟子的手法,出于他「心之四端」的立论。但加上「信」则有问题。请听孔子怎么说,他认为第三等的士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意即:只知一板一眼坚持守信的人,是小人的格局。何以如此?这一点到孟子才展示得更清楚,他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简单说来,所谓「信」字,一定是「过去说的,现在做到;现在说的,将来做到」,于是在时间的落差中可能出现任何意料不到的状况,因而需要以「义」做为判断准则,而不能盲目坚持小信。试问,这样的「信」能与「仁义礼智」并列而成为五常吗?
「三纲五常」的想法是西汉董仲舒开始提倡的,到了东汉班固的《白虎通义》才正式定下其名,后来变成维系政治与社会的基本观念。它完全符合帝王专制的需要,所以形成教条而深入人心。到了南宋朱熹手上,甚至把「五常」说成人性的具体内含,然后宣称「人性本善」。宋明两代的学者大都主张「灭人欲,存天理」,这主要也是用于教化百姓上,试问有哪一位专制帝王做到了这六字箴言?
其次,谈到科举考试。自元朝皇庆二年(一三一三年)规定以朱注四书做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本之后,六百多年以来,所有念书人从小启蒙学习儒家,皆以朱注为教科书,他们所学的是「朱熹的儒家」,而非「孔孟的儒家」。我曾指出朱注至少有两点误解,如「人性本善」与「孔子是天生的圣人」。我另外出版了《予岂好辩哉:评朱注四书》(联经版),详细评论了朱注四书,于此不再赘述。
总之,今日谈国学必须认真注意「复古」的陷阱,因为看似源远流长的传统,其实未必是原本真正的思想。忽略这一点,难免事倍功半,甚至买椟还珠。